這是一段奇妙的相識,原本彼此不認識的兩個人,因為一本書,相互知道了對方。我,作為其中的一人,因為著作《追尋生命的燈》由團結出版社送新聞出版署審核時,按規(guī)定須先由相關專家審閱。這位審讀專家就是時任中央民族大學(以下簡稱“中央民大”)副校長、教授喜饒尼瑪,于是,他就成了我說的兩個彼此不認識的人中的另一位。他從我的書稿中認識了我,我從出版社返給我的審讀意見中知曉了他。但是我們并不曾謀面,直到跨越21年后的2023年10月13日,我們才有了第一次見面。
在書稿審讀意見中認識了喜饒尼瑪先生
2002年7月1日,我隨中國西藏雜志社西藏阿里采訪團從北京出發(fā)抵達拉薩時,接到時任團結出版社責任編輯朱利國先生的電話,他欣喜地告訴我:“你的著作《追尋生命的燈》已經(jīng)被審核通過,可以出版了。等你回到北京,我把專家的審讀意見發(fā)給你看看?!蔽蚁渤鐾猓拥匾粋€勁兒說謝謝。結束阿里采訪回到北京后,朱利國先生踐諾將喜饒尼瑪先生《關于對〈追尋生命的燈〉書稿的意見》傳真發(fā)給了我:
這是一部對西藏的人與山充滿感情寫出的紀實性著作。作者以其在西藏的一次不平常的經(jīng)歷,用自己的親身體驗為讀者描繪了雪域高原的傳奇。特別是她以自己與藏、漢民俗學者的交往作為主線,記述了西藏這塊土地上發(fā)生的那些令人為之感嘆的人與事、景與物,帶著人們?nèi)秤胃咴?、感悟西藏。作者筆下的人,一些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一些是活在民間故事中的人。她通過時空的交叉,將這些人物細致地刻畫出來,也通過他們將青藏高原的壯闊、神奇予以充分表現(xiàn),生動形象,讀來如身臨其境。
但是由于作者在西藏僅是“走馬觀花”,有感而發(fā),書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但瑕不掩瑜,建議修改后出版。
這是喜饒尼瑪先生當年5月10日手寫的審稿意見。隨后,他把應該關注修改之處羅列出來。我邊讀邊想,真是嚴謹啊,由此可見他治學嚴謹之一斑。我也因?qū)徃逡庖姾竺娴穆淇钪獣运遣刈?,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副校長;后來,我又從時任中國西藏雜志社社長張曉明那里獲知,喜饒尼瑪先生在西藏歷史研究特別是西藏近代史研究方面頗有獨到建樹,我也因此一直誤以為他是年長于我十來歲的前輩。喜饒尼瑪先生是我不認識的人中首位認真看完這34萬字書稿并提出審閱和修改意見的人,而且是在教學、研究、行政工作十分繁重的情況下。這讓我十分感動。我遵從他的意見,對書稿做了相應修改。當《追尋生命的燈》出版后,我又通過張曉明獲得他的通信地址,將圖書和感謝信一并寄給了他,希望有機會能與他見面小敘。作為這樣一位資深大專家,如果能與他交流西藏歷史上的人與事,一定非常過癮。那時,我們彼此都很忙,這一晃便閃過了21個春夏秋冬。沒想到的是,21年過去,他還保留著我2004年3月26日寫給他的那封信,并把那封我已完全記不清內(nèi)容的信函拍照后,通過微信發(fā)給了我。而我記憶深處留下的是他在審稿意見中提出的那些非常重要的勘誤。
跨越21年,我與喜饒尼瑪先生首次相見
2023年,我覺得這個見面不能再拖了,便與他相約見面之事,最后約定在2023年10月13日下午兩點,我們在他卸任后的一間臨時辦公室見面。這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多么年長的一位老夫子,而是僅長我一歲。2002年他任中央民大副校長時才47歲。
我們暢聊了一下午,聊到了我們共同認識的前輩廖東凡、塔熱·次仁玉珍、降邊嘉措,同輩張曉明、金志國、巴桑;聊到我的三次西藏行;聊到了他的經(jīng)歷。喜饒尼瑪先生是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爐霍縣人,1976年在康定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甘孜藏族自治州中學任教;恢復高考后,他于1978年考入中央民大中文系,本科畢業(yè)后留校,在藏學研究所工作10年,曾任黨支部書記、副所長;1996年至1998年他在中央民大高等教育研究生班繼續(xù)深造,后相繼擔任中央民大科研處處長、藏學研究院院長,《中央民族大學學報》《民族教育研究》主編。2002年榮任中央民大副校長。我們見面時他是中央民大歷史文化學院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一直專注于藏族近代史研究,同時為本科生、碩士生分別講授藏族歷史、漢文寫作、藏族通史和西藏地方職官制度、西藏地方政治制度史。
喜饒尼瑪先生說他的經(jīng)歷比較簡單,從甘孜上學、教書,再到北京讀大學、教書,從事近代藏族歷史、漢藏文化交流、西藏近代政治制度研究等。簡單的兩點一線經(jīng)歷卻成就了這位有心的學者。他帶著學生竭盡全力尋找挖掘各種文獻、檔案、日記、口述資料,在別人看去枯燥寂寞的研究中寫出了可圈可點的諸多填補中國藏族近代史空白的論著和論文,也因此在步入不惑之年后獲得了不少榮譽。他的著作《近代藏事研究》獲北京市社科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西藏歷史地位辨》(合著)獲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特等獎、中國圖書獎、教育部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參編的《中華民國時期軍政職官志》(合編)獲甘肅省哲學社會科學獎,《西藏的“人權問題”與美國的“人權外交”》獲全國首屆青年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發(fā)揮優(yōu)勢,抓住特點,促進科研工作新發(fā)展》獲全國高校科研管理優(yōu)秀論文獎。
我們還聊到了當年他為我書稿中“張大人花”出處勘誤的事情。西藏有一種菊科花被藏族老百姓稱為“張大人花”,當?shù)赜腥苏f是唐代一位大臣帶到西藏的。喜饒尼瑪先生審讀書稿時更正說:這是清朝駐藏大臣張蔭棠帶進西藏的。
等身著作中隨處可見這位史學家治學的嚴謹
從事藏族近代史研究的喜饒尼瑪先生,40年來寫了150余篇學術論文,撰寫了五部著作,擔任主編、副主編的著作還有幾十部。哪個研究成果是他最心儀最滿意的呢?見面時我問他。他說:“談不上最滿意的,每一個都盡全力了。”我又再次追問。他想了想,回答道:“我寫的《近代藏事研究》還可以。完成它的時候因為特殊原因,研究的規(guī)范性上還弱一些,但總的來說,這本書把很多問題亮開了,這方面做得還可以?!?/p>
研究清末民國的西藏近代史,其實是一件挺艱難的事兒。由于歷史的原因,研究民國時期西藏地方史的人很少,雖也有外國人研究,但在一些重大問題上失之偏頗,甚至有許多錯誤和歪曲之處??梢赃@樣說,這段歷史在當時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上是較為薄弱的。出于學者的責任,喜饒尼瑪發(fā)心尋找歷史真相,填補這段空白。他說:“歷史學需要證據(jù),沒有證據(jù)不行,但是尋找西藏近代史的證據(jù)卻十分不易。即便如此,也要去尋找,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歷史。”尋找的難度如同唐代李白筆下的蜀道之難。為了完成《近代藏事研究》《民國藏事論集》,豐富相關證據(jù),他自1982年畢業(yè)留校起,就開始沒完沒了地“拾柴火”,一有空就泡在國家圖書館北海老館查閱資料,在那里泡了很長時間,駐藏大臣有泰的親筆日記(夾有其名片)就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的。他還帶著學生去過位于北京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位于南京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西藏自治區(qū)檔案館、四川省檔案館、臺灣的相關檔案館等,查到了非常珍貴的檔案文獻,如獲至寶。他們穿梭于各圖書館,翻閱與蔣介石、馮玉祥、戴季陶、陳布雷等有關的大量書籍和文獻資料。
他興致勃勃地談到翻閱中國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的所有日記,特別是他在民國時期與西藏駐重慶辦事處官員的交往。他說:“我們把能翻閱到的都找出來一一翻閱,從犄角旮旯尋找晚清、民國時期與西藏有關的蛛絲馬跡?!庇袝r他們翻閱了許多天后,才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一兩條相關信息,但就這一兩條信息也能讓他們興奮半天。“因為這都是非常珍貴的歷史證據(jù),一般人關注不到,即使是查找噶廈歷史資料的人,一般也不會想到查找這些旮旯角的資料。我們是做近代西藏歷史研究的,由于一些檔案不開放,在沒有辦法找到更多現(xiàn)成資料的情況下,只能采取這種辦法盡力了。”喜饒尼瑪這樣說。為了找到更多歷史證據(jù),他帶著他的學生,每年都要去西藏和涉藏州縣,在海拔三四千米高原缺氧的環(huán)境中,爭分奪秒地訪問那些尚健在的歷史見證人,搶救對那段歷史的口述回憶。這些近距離觀察、訪問,為他的研究提供了不同角度的材料,可以作為一些檔案與官方文書等史料的補充。
喜饒尼瑪先生撰寫的《近代藏事研究》《民國藏事論集》,就是在翻閱了大量檔案、文獻、圖書、日記,以及訪問那些歷史老人后完成的,豐富和完善了這段歷史的研究。基于搜集到的大量歷史證據(jù),他在書中全面深入地研究了近代藏事,僅從《近代藏事研究》目錄便可窺一斑見全豹:論1904年抗英斗爭中的十三世達賴喇嘛,清季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庫倫考,有關西藏人民抗英斗爭的第一手材料——兼析駐藏大臣有泰在藏劣績,張蔭棠治藏政策失敗原因初探,休戚相關,生死與共——記鴉片戰(zhàn)爭中東南沿??褂⑶熬€的藏族將士,民國初年拉薩動亂及中央與西藏地方的關系,民國時期的西藏地位芻議,論十三世達賴喇嘛的新政,記民國時期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心理嬗變,民國政治舞臺上的雍和宮堪布等。從目錄我們便可知喜饒尼瑪先生為西藏近代史研究破題多多。我以為,他的研究對西藏近代史的最大貢獻是依據(jù)歷史文獻和口述資料,在不脫離西藏高僧、貴族當時的政治地位、生活環(huán)境的背景下,對他們維護自我既得利益的政治選擇,做了比較客觀公正的評價,而不是簡單地一刀切判定黑白。
喜饒尼瑪先生在西藏近代史研究中,還為一些歷史上的冤假錯案申冤正名,公正客觀地還原了歷史真相。他講述了一個叫龍廈·多吉次杰的人。民國時期,龍廈是藏軍總司令、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親信、堅定的改革派,他曾受十三世達賴之命,帶著四名貴族子弟赴英留學,在英國生活了七年,因為看到英國政治制度遠優(yōu)于西藏的農(nóng)奴制度,萌生了強烈的改革意愿?;氐轿鞑睾?,他提出新政主張:“噶廈應該選舉產(chǎn)生,而且應該廢除終身制,實行任期制?!彼倪@個改革主張觸動了西藏上層的既得利益。1934年初龍廈被捕,被判處剜去雙目,永久監(jiān)禁;沒過幾年,他便含冤去世。喜饒尼瑪說:“因為龍廈曾在英國生活幾年,民國時就有人說他是親英分子,新中國成立后,依舊有人繼續(xù)懷疑他曾與英國勾結,搞所謂的‘獨立’。但我查到的民國時期所涉西藏檔案文獻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龍廈這方面的任何證據(jù),相反,噶廈給龍廈定的罪是謀害噶倫、共產(chǎn)分子、親蘇分子等。我在英國檔案、文獻資料中,還看到他對英國政府想控制西藏十分反感,以及英國政府不喜歡這個人的文字記載?!?/p>
喜饒尼瑪先生回憶說,當他細細研究文獻資料后,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靈震顫,如有魚鯁在喉,必須一吐為快。他要為這位被污名化、蒙冤而逝的龍廈正名。喜饒尼瑪奮筆疾書,一氣呵成寫出論文《試析西藏地方近代史上的一樁冤案——龍廈其人其事辨》,發(fā)表在《中國藏學》1988年第4期上,那年他33歲。后來他將此文收進著作《近代藏事研究》中;時隔25年后,他又與他人合作,寫了一篇《再論龍廈其人》,發(fā)表于《中國藏學》2013年第3期。
喜饒尼瑪?shù)摹对囄鑫鞑氐胤浇飞系囊粯对┌浮垙B其人其事辨》發(fā)表后,引起很大反響,龍廈的后代——時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西藏自治區(qū)政協(xié)副主席拉魯·次旺多吉(第五、六、七、八、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看到這篇文章后,萬分激動,帶著這本雜志飛到北京,直奔上級部門。他將雜志中喜饒尼瑪寫的文章打開給有關部門的領導看,指著文章大標題,連連說這篇文章寫得太好了,這文章上面說了,他的父親是被冤枉的,他的父親不是親英分子。
這篇文章也讓喜饒尼瑪先生與龍廈的兒子拉魯·次旺多吉相識,他們在電話里約好來日見面。回憶到這里,喜饒尼瑪不無遺憾地說:“原本我倆在電話里約好,他來北京參加‘兩會’或我去西藏考察時見面暢聊。結果,他來北京參加‘兩會’,碰巧我不在北京;我去拉薩,又碰巧他沒在拉薩。就這樣,直到他離世也未能見上一面,這讓我很遺憾。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你不去做,就會留下遺憾。”
喜饒尼瑪先生除了研究西藏近代史,還培養(yǎng)了一批在中國西藏近代史研究方面成果顯著并有一定學術影響力的碩士與博士,中央民大、中國藏學研究中心、西藏大學、西藏民族大學、陜西師范大學、西南民族大學、云南大學等學府和研究機構都有他的學生,有的還榮獲中國藏學研究領域最高學術獎項——珠峰獎等,他的最后一個博士生關門弟子于2023年畢業(yè)。喜饒尼瑪先生告訴我:“接下來我想做點兒自己想做的事,多讀一些書,對自己之前做過的研究中那些做得還不夠的部分,再去做一些調(diào)查,補充修改更正?!比绱诉@般,或許是大半輩子習慣于嚴謹?shù)南拆埬岈斚壬跒閷W術研究上不留遺憾而竭盡全力吧。(中國西藏網(wǎng) 特約撰稿人/李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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